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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回  偷大姐床头惊好梦  做老婆壁后泄私谈

  按:赵二宝转了一夜的念头,等到天亮,就蓬着头蹑足下楼,踅往母亲赵洪氏房间。推进门去,洪氏睡在大床上,鼾声正高,旁边一只小床系阿哥赵朴斋睡的,竟是空着。二宝唤起洪氏,问:“阿哥喤?”洪氏说:“勿晓得。”

  二宝十猜八九,翻身上楼,踅进亭子间,径去大姐阿巧睡的床上,揭起帐子看时,果然朴斋、阿巧两人并头酣睡。二宝触起一腔火性,狠狠的推搡揪打,把两人一齐惊醒。朴斋抢着一条单裤穿上,光身下床,夺路奔逃。阿巧羞得钻进被窝,再不出头露面。

  二宝连说带骂,数落一顿,仍往楼下洪氏房间。洪氏已披衣坐起。二宝努目哆嘴,签坐床沿。洪氏问道:“楼浪啥人来浪哚?”二宝不答,却思这事不便张扬,不如将计就计,遂和洪氏商量,欲令朴斋赶往南京,寻到史三公子家中问个确信。

  洪氏亦以为然。二宝便高声喊:“阿哥!”朴斋不敢不至,惴惴然侍立一旁。

  二宝推洪氏先说。洪氏约略说了,并命即日起行。朴斋不敢不从。二宝复叮咛道:“耐到仔南京末,定归要碰着仔史三公子,当面问俚为啥无援信,难末啥辰光到上海,要勿忘记!”

  朴斋唯唯遵命,二宝才去梳头。踅到楼上自己房间,只见阿巧正在弯腰扫地,鼻涕眼泪挥洒不止,二宝索性不理。

  恰好这日长江轮船半夜开行,朴斋吃过晚饭,打起铺盖,向洪氏讨些盘缠。洪氏嘱其早去早归,娘姨阿虎闯口道:“倪看下来有数目个哉,南京去做啥嗄?就去末也定归见勿着史三公子个面唍。史三公子抵桩勿来,就见仔面,也无行用。”洪氏道:“俚勿相信个呀,定归要南京去一埭,问仔个信,故末相信哉。”阿虎道:“二小姐勿相信末,耐是俚亲生娘,要提亮俚个呀。二小姐肚皮里道仔史三公子还要来个哉,定归要问个信。耐想,去问啥人哚?就碰着仔史三公子,问俚,俚人末匆来,嘴里阿肯说‘勿来’,原不过回报耐一句‘难要来哉’。

  二小姐再要上仔俚个当,一径等来浪,等到年底下,真真坍仔台歇作!”洪氏道:“闲话是勿差,难等南京转来仔再说。”

  阿虎道:“勿然也匆关倪事,倪就为仔三四千店帐来里发极。

  倘然推扳点小姐,倪倒勿去搭俚拿仔几几花花哉。倪看见二小姐五月里一个月,碰和吃酒,闹猛得势,故歇趁早豁开仔史三公子,巴结点做生意,故末年底下还点、借点,三四千也匆要紧。再要哝下去,来勿及哉喤!”

  洪氏默然。朴斋道:“让我去问仔个信看。倘然史三公子勿来,生来做生意。”阿虎冷笑走开。朴斋藏好盘缠,背上铺盖,辞别出门。

  过了一宿,二宝便令阿虎去东合兴里吴雪香家喊小妹姐来。

  阿虎知道事发,答应而去。二宝想好几句闲话,教给洪氏照样向说,不必多言。

  一会儿,阿虎同着小妹姐引见洪氏,二宝含笑让坐。洪氏说道:“倪月底一家门才要到南京去寻个史三公子,让阿巧去寻生意罢。一块洋钱一月,倪拨到俚年底末哉。”小妹姐听了,略怔一怔道:“价末到个辰光让俚出来,也正好唍。”二宝接嘴道:“倪勿做仔生意,生活一点无拨。阿巧来里,也无啥做;早点出去末,也好早点寻生意,阿对?”小妹姐没的说,就命阿巧去收拾。二宝教洪氏拿出三块洋钱交与小妹姐,又令相帮担囊相送。小妹姐乃领阿巧道谢辞行。

  随后裁衣张司务要支工帐二宝亦教洪氏付与十块洋钱。阿虎背着二宝悄对洪氏道:“耐末样式样依仔个二小姐,二小姐有点勿着落个喤!故歇一塌括仔还有几块啥洋钱,再要做衣裳!

  该号衣裳,等俚嫁仔人做末哉唍,啥个要紧嗄?”洪氏道:“我也搭俚说过歇个哉,俚说做完仔狐皮个停工。”阿虎太息而罢。不想次日一早,小妹姐复领阿巧回来,送至洪氏房中。小妹姐指着阿巧向洪氏道:“俚乃是我外甥囡。俚哚爷娘托拨我,教我荐荐俚生意。俚乃自家勿争气,做仔要勿面孔个事体,连搭我也无面孔,对勿住俚叹爷娘。我末寄仔封信下去,喊俚哚爷娘上来,耐拿俚个人交代俚哚娘爷好哉,我匆管帐。”洪氏茫然,问道:“耐说个啥闲话,我匆懂唍。”小妹姐且走且说道:“耐勿懂末,问阿巧,等俚自家说。”

  楼上二宝刚刚起身,闻声赶下。小妹姐已自去了,只有阿巧在房匿面向壁呜咽饮泣。二宝气忿忿的瞪视多时,没法处置。

  洪氏还紧着要问阿巧。二宝道:“问俚啥嗄!”遂将前日之事径直说出。洪氏方着了急,只骂朴斋不知好歹,无端闯祸。

  二宝欲令阿虎和小妹姐打话,给些遮羞洋钱,着其领回。

  阿虎道:“小妹姐倒勿要紧,我先问声俚自家看。”遂将阿巧拉过一边,必唧必唧问了好一会。阿虎笑而覆道:“拨我猜着,俚哚两家头说好来浪,要做夫妻个哉。洋钱末倒也匆要,等俚爷娘来求亲好哉。”洪氏大喜道:“价末耐就替我做仔个媒人罢。”二宝跳起来喝道:“勿局个!要勿面孔个小娘仵,我去认俚阿嫂?”洪氏呆脸相视,不好作主。阿虎道:“倪说末,开堂子个老班讨个大姐做家主婆,也无啥勿局。”二宝大声道:“我勿要喤!”

  洪氏不得已,一口许出五十块洋钱,仍令阿虎去和小妹姐打话。二宝咬牙恨道:“阿哥个人末,生就是流氓坯!三公子要拿总管个囡仵拨来阿哥,阿要体面!啥个等勿得,搭个臭大姐做夫妻。”

  洪氏听说,虽也喜欢,但恐小妹姐不肯干休;等得阿虎回家,急问如何。阿虎摇头道:“勿成功!小妹姐说:‘耐个囡仵末面孔生得标致点,做个小姐,俚也一样是人家囡仵呀,就不过面孔勿标致,做仔大姐。做小姐个末开宝要几花,落镶要几花;俚大姐也一样个唍。拨耐倪子团仔几个月,故歇说五十块洋钱,阿是来里拗空?’”洪氏着实惶惧,眼望二宝候其主意。二宝道:“等俚爷娘来,看光景。”洪氏胆小,忐忑不宁。

  转瞬之间,等了三日,倒是朴斋从南京遗回家来。洪氏一见,极口埋冤。二宝跺脚道:“无娒,让俚说仔了喤!”

  朴斋放下铺盖,说道:“史三公子匆来个哉。我末进个聚宝门,寻到史三公子府浪,门口七八个管家才匆认得。起先我说寻小王,俚哚理也勿理。我就说是齐大人差得来,要见三公子,难末请我到门房里,告诉我:三公子上海回来就定仔个亲事,故歇三公子到仔扬州哉,小王末也跟仔去。十一月二十就来里扬州成亲,要等满仔月转来哚。阿是匆来个哉。”

  二宝不听则已,听了这话,眼前一阵漆黑,囟门里“汪”

  的一声,不由自主,望后一仰,身子便倒栽下去。众人仓皇上前,搀扶叫唤,二宝已满嘴白沫,不省人事。适值小妹姐引了阿巧爷娘进门,见此情形,不便开口,小妹姐就帮着施救。洪氏泪流满面,直声长号。朴斋、阿虎一左一右,掐人中,灌姜汤,乱做一堆。

  须臾,二宝吐出一口痰涎,转过气儿。众人七张八嘴,正拟扛抬,阿虎捋起袖子,只一抱,拦腰抱起,挨步上楼。众人簇拥至房间里,眠倒床上,展被盖好。众人陆续散去,椎洪氏兀生相伴。

  二宝渐渐神气复原,睁眼看看,问:“无娒来里做啥?”

  洪氏见其清醒,略放些心,叫声“二宝”,道:“耐要吓煞人个喤,啥实概样式嗄?”二宝才记起适间朴斋之言,历历存想,不遗一字,心中悲苦万分,生怕母亲发极,极力忍耐。洪氏问:“心里阿难过?”二宝道:“我故歇好哉呀。无娒下头去喤。”

  洪氏道:“我匆去。阿巧个爷娘来里下头。”

  二宝蹩頞沉吟,叹口气道:“难阿哥生来就讨仔阿巧末哉。

  俚爷娘故歇来里末,无娒教阿虎去说亲哉唍。”洪氏唯唯,即时唤上阿虎,令向阿巧爷娘说亲。阿虎道:“说末就说说罢哉,勿晓得俚哚阿肯。”二宝道:“拜托耐说说看。”

  阿虎慢腾腾地姑妄去说。谁知阿巧爷娘本系乡间良懦人家,并无讹诈之意,一闻阿虎说亲,慨然允定,绝不作难。小妹姐也不好从中挠阻。洪氏、朴斋自然是喜欢的,只有二宝一个更觉伤心。

  当下阿虎来叫洪氏道:“俚哚难是亲家哉,耐也去陪陪吼”

  洪氏道:“有女婿陪来浪,我勿去。”二宝劝道:“无娒耐该应去应酬歇个呀,我蛮好来里。”

  洪氏犹自踌躇。二宝道:“无娒勿去末我去。”说着,勉强支撑坐起,挽挽头发,就要跨下床来。洪氏连忙按住,道:“我去末哉,原搭我因好仔。”二宝笑而倒下。洪氏切嘱阿虎在房照料,始往楼下应酬阿巧爷娘。

  二宝手招阿虎近前,靠床挨坐,相与计议所取店帐作何了理。阿虎因二宝意转心回,为之细细筹画,可退者退,不可退者或卖或当,算来倒还不甚吃亏。独至衣袋一项,吃亏甚大,最为难处。二宝意欲留下衣裳,其余悉遵阿虎折变抵偿,如此合算起来,尚空一千余圆之谱。阿虎道:“像五月里个生意,空一千也匆要紧,做到仔年底下末,就可以还清爽哉。”二宝道:“一件狐皮披风,说是今朝做好;耐去搭张司务说,回报俚明朝勿做哉。”阿虎道:“耐随便啥才忒要紧,就像做衣裳,勿该应做个披风,做仔狐皮喤未,阿是蛮好?”二宝焦躁道:“要勿去说起哉呀!”

  阿虎讪讪踅出中间,传语张司务。张司务应诺而已,别个裁缝故意嘲笑为乐。二宝在内岂有不听见之理,却那里有工夫理论这些?

  迨至晚间,吃过夜饭,洪氏终不放心,亲自看望二宝,并诉说阿巧爷娘已由原船归乡,仍留阿巧服役,约定开春成亲。

  二宝但说声“好”。洪氏复问长问短,委曲排解一番,然后归寝。二宝打发阿虎也去睡了,房门虚掩,不留一人。

  二宝独自睡在床上,这才从头想起史三公子相见之初,如何目挑心许;定情之顷,如何契合情投;以后历历相待情形,如何性儿侠洽,意儿温存;即其平居举止行为,又如何温厚和平,高华矜贵,大凡上海把势场中一切轻浮浪荡的习气,一扫而空。万不料其背盟弃信,负义辜恩,更甚于冶游子弟。想到此际,悲悲戚戚,惨惨凄凄,一股怨气冲上喉咙,再也捺不下,掩不住。那一种呜咽之声,不比寻常啼泣,忽上忽下,忽断忽续,实难以言语形容。

  二宝整整哭了一夜,大家都没有听见。阿虎推门进房,见二宝坐于床中,眼泡高高肿起,好似两个胡桃。阿虎搭讪问道:“阿曾因着歇嗄?”二宝不答,只令阿虎舀盆险水。二宝起身捕面。阿巧揩抹了桌椅;阿虎移过杭具,就给二宝梳头。

  二宝叫阿巧把朴斋唤至当面,命即日写起书寓条子来帖。

  朴斋承命无言。二宝复命阿虎即日去请各户客人,阿虎亦承命无言。二宝施朱傅粉,打扮一新,下楼去见母亲洪氏。洪氏睡醒未起,面向里床,似乎有些呻吟声息。二宝轻轻叫声“无娒”。

  洪氏翻身见了,说道:“耐啥要紧起来嗄?勿适意末,困来浪末哉。’二宝推说:“无啥勿适意。”趁势告诉要做生意。洪氏道:“故末再停两日也正好唍。耐身向里刚刚好仔点,推扳勿起。倘忙夜头出局去,再着仔冷,勿局个喤。”二宝道:“无娒,耐也顾勿得我个哉。故歇店帐欠仔三四千,勿做生意末,陆俚有洋钱去还拨人家?我个人赛过押来里上海哉呀!”这句话尚未说完,一阵哽噎,接不下去。

  洪氏又苦又急,颤声问道:“就说是做生意末,三四千洋钱陆里一日还清爽喤?”二宝吁了口气,将阿虎折变抵偿之议也告诉了,且道:“无娒索性要勿管,有我来里,总归勿要紧。

  耐快活末我心里也舒齐点,要勿为仔我匆快活。”洪氏只有答应。

  二宝始问:“无娒为啥勿起来?”洪氏说是“头痛”。二宝伸手向被窝里摸到洪氏身上,些微觉得发烧。二宝道:“无娒常恐寒热喤。”洪氏道:“我也觉着有点热。”二宝道:“阿要请个先生吃两帖药?”洪氏道:“请啥先生嗄!耐替我多盖点,出仔点汗末好哉。”

  二宝乃翻出一床绵被,兜头盖好,四角按严,让洪氏安心睡觉。二宝自四楼上房间,复与阿虎计议。议至午后,阿虎出去了理店帐,顺路请客。

  这个信传扬开去,各处皆知。不出三日,吹人陈小云耳中,甚是骇异,似为史三公子待他不薄,娶作夫人自是极好的事,如何甘心堕落,再恋风尘!正欲探询其中缘故,可巧行过三马路,遇着洪善卿。小云拟往茶楼一谈,善卿道:“就双珠搭去坐歇末哉。”

  于是两人踅进公阳里南口,到了周双珠家。适值楼上房间均有打茶会客人,阿德保请进楼下周双宝房间。双宝迎见让坐。

  小云把赵二宝再做生意之信说与善卿,善卿鼓掌大笑道:“耐蛮聪明个人,上俚哚个当!我先起头就勿相信,史三公子陆里无讨处,讨个倌人做大老母!”双宝在傍也鼓掌大笑,道:“为啥几花先生小姐才要做大老母!起先有个李漱芳,要做大老母做到仔死;故歇一个赵二宝,也做勿成功;做到倪搭个大老母,挨着第三个裁!”小云不解,问第三个是谁。双宝努嘴道:“倪搭双玉,倒勿是朱五少爷个大老母?”小云道:“朱五少爷定仔亲哉憾。”

  双宝故意只顾笑,不接嘴。善卿忙摇手示意。不想一抬头,周双玉已在眼前,双宝吓得敛笑而退。善卿知道不妙,一时想不出搭讪的话头。小云察言观色,越发茫然。大家呆瞪瞪的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。

  第六十二回终。

第六十三回  集腋成裘良缘凑合  移花接木妙计安排

  按:周双珠、周双玉房间内打茶会客人,乃是赖公子、华铁眉、乔老四、乔老七四位。乔老四本做周双珠,遂为小兄弟乔老七叫了周双玉几个局,故此四人虽是一起,却分据两间房间。及洪善卿同陈小云来时,赖公子正和周双珠闲话,双珠因善卿系熟客,不必急急下去应酬,只管指东划西,随口胡说。

  周双玉要央善卿寄信于朱淑人,先自下楼,从周双宝后房门抄近进去,刚刚听得陈小云、周双宝云云,并窥见洪善卿摇手之状。双玉猛吃一惊,急欲根究细底,转念一想,大约朱五少爷定亲之事秘密不宣,不可造次。当下迈步搴帷,见了陈小云、洪善卿,侧坐相陪,不露圭角。

  随后双珠进房,双玉趁势仍归楼上。一直等到晚间客散关门,周双玉独自一个往见周兰,叫声“无娒”。周兰和颜悦色命其坐下。双玉宛转说道:“我做仔无娒个讨人,单替无娒做生意。除仔无娒也无拨第二个亲人,除仔做生意也无拨第二样念头。故歇朱五少爷定仔亲,故末就是无娒个生意到哉。无娒该应去请仔朱五少爷来,等我当面问俚,阿伯俚勿拿出洋钱拨来无娒,无娒为啥要瞒我喤?阿是常恐朱五少爷多拨仔耐洋钱,耐客气勿要嗄?”周兰道:“勿是瞒耐呀。为仔朱五少爷说,常恐耐晓得俚定仔亲,勿快活,教倪要勿说起。”双玉道:“故末无娒笑话哉!做我个客人多煞来里,就比仔朱五少爷再要好点也匆稀奇。阿怕我无拨人讨得去,啥个勿快活?”

  周兰听说亦自失笑,方才将八月底朱淑人聘定黎篆鸿之女,尽情告诉了双玉。双玉方才想起两月以来,时常听得双宝嘴里大老母长,大老母短,原来是调侃我的,心下重重恼怒,忍不住淌眼抹泪,渐放悲声。

  周兰始酶自己失言,只见双玉又道:“我搭阿姐两家头,做个生意来孝敬耐无娒,无娒也匆曾说过倪一句邱话。我就气匆过双宝,双宝生意末一点无拨,拿倪两家头孝敬无娒个洋钱,买仔饭拨俚吃,买仔衣裳拨俚着,俚坐来浪无啥做。再要想出几花闲话说倪、笑倪、骂倪!”说着,“呜呜”的掩面而泣。

  周兰道:“双宝陆里敢骂耐?”

  双玉便缕述双宝的风里言风里语,再添上两句重话装点逼真。气得周兰一叠声喊“双宝”。双宝战惕趋至。周兰不及审察,绰起烟枪兜头就打。却被双玉一手托住,劝道:“无娒要勿喤,耐故歇打仔双宝,晚歇拨双宝加二骂两声,无娒陆里晓得!倘然无娒喜欢双宝,也容易得势,让双宝原到楼浪去。我末说拨么二堂子里做伙计。无拨个人说我、骂我,我心里清爽点,也好巴结点做生意,孝敬耐无娒。”

  周兰越发生气,丢下烟枪,问道:“我为啥喜欢双宝嗄?

  耐阿姐来浪说,倘忙有辰光生意忙勿过,教双宝代代局也无啥;勿然末,双宝早就出去哉唍。我为啥喜欢双宝嗄?”双玉冷笑道:“无娒,耐嘴里末说‘让双宝出去末哉’,一径说到仔故歇,双宝原勿曾出去,倒勿是喜欢双宝?”周兰怒道:“故也匆要紧,明朝让双宝去,省得耐多说多话!”双玉道:“无娒要勿动气。我搭双宝才是无娒个讨人,无啥喜欢勿喜欢,就要出去末,等商量好仔再去,啥要紧嗄?”

  周兰沉吟半晌,怒气稍平,喝退双宝,悄问双玉如何商量。

  双玉道:“无娒耐自家去算,双宝进来个身价,就算耐才豁脱仔,也不过三百洋钱。故欧双宝来里,生意末无拨,房间里用场倒同倪一样哚唍,几年算下来,阿是豁脱仔勿少哉?我替无娒算计,勿如让双宝出去个好。”周兰点点头。双玉又道:“阿姐个生意好,要双宝代局。我生意不过实概样式。双宝出去仔,倘然阿姐忙匆过,我去代局末哉。”周兰又点点头。于是周兰竟与双玉定议,拟将双宝转卖于黄二姐家,楼上双珠绝不与闻。比及明日,周兰欲令阿珠去黄二姐家打话,双珠怪问何事,始悉其由。双珠阻止道:“无娒,耐也做点好事末哉!黄二姐个人匆比仔耐,双宝去做俚讨人,苦煞个喤!我说无娒耐定归勿要双宝末,也该应商量商量。南货店里姓倪个客人,搭双宝蛮要好,倪去请俚来,问声俚,要讨末教俚讨仔去。双宝有仔好场花,倪身价也匆吃亏。无娒想阿对?”

  周兰领悟,叫回阿珠,转令阿德保以双宝名片去南市请广亨南货店小开倪客人。双玉心想如此办法,倒作成了双宝的好姻缘,未免有些忿忿;但因双珠出的主意,不敢再言。

  不多时,那倪客人随着阿德保接踵并至,坐在双宝房间里。

  周兰出见,当面说亲。倪客人满心欣慰,满口应诺;既而一想,三百身价之外尚须二百婚费,一时如何措办,倒又踌躇起来。

  双宝恐事不济,着急异常,背地去求双珠设法。双珠格外矜全,特地请了洪善卿、乔老四等几户熟客,告知此事,拟合一会帮贴双宝。众人好善乐施,无不愿意。洪善卿复去告知朱淑人,也与一角,却不令双玉得知。

  倏届迎娶之期,倪客人倒也用了军健乐人、提灯花轿,簇拥前来,娶了过去,也一样的拜堂、告祖、合卺、坐床,待以正室之礼。

  三朝归宁,倪客人也来了,请出周兰,双双拜见,口称“岳母”,磕下头去。周兰不好意思,赶紧买了一副靴帽相送,盛筵款待,至晚而回。

  自双宝出嫁以后,双玉没了对头,自然安静无事。周兰欲劝双玉接客,尚未明言。双玉已揣测知之,心中定下一个计较,先去灶间煤炉旁边,将剜空生梨内所养的促织几尽数释放,再令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,说要擦洗衣裳烟渍,然后令阿珠去请朱五少爷。

  朱淑人闻得定亲之事早经泄漏,这场噪闹势所必然,然又无可躲避,只得皇皇然来;见了双玉,抱惭负疚,无地自容。

  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,携手纳坐,颜色扬扬如平时。淑人猜不出其是何意见,嘿嘿相对,不则一声。将近上灯时分,淑人告辞言归。双玉率衣拉过一边,昵昵软语,欲留一宿。淑人不忍故违其意,颔首从命。

  须臾,叫局的络绎上市,双玉遂更衣出门,留下巧囡在房伏侍淑人便饭。等得双玉回家,更有打茶会的,一起一起应接不暇。一直敲过十二点钟,渐渐的车稀火烬,帘卷烟消。阿珠收拾停当,声请淑人安置而去。

 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,并加上闩,转身踅来,见淑人褪履上床。双玉笑道:“慢点困喤,我有事体来里。”淑人怪问云何。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。双玉略略欠身,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,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脖项,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,脸对脸问道:“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,也像故歇实概样式,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,耐阿记得?”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相同之誓,目瞪口呆,对答不出。双玉定要问个明白。

  淑人没法,胡乱说声“记得”。双玉笑道:“我说耐也匆该应忘记。我有一样好物事,请耐吃仔罢。”说罢,抽身向衣橱抽屉内取出两只茶杯,杯内满满盛着两杯乌黑的汁浆。淑人惊问:“啥物事?”双玉笑道:“一杯末耐吃,我也陪耐一杯。”

  淑人低头一嗅,嗅着一股烧酒辣气,慌问:“酒里放个啥物事嗄?”双玉手举一杯,凑到淑人嘴边,陪笑劝道:“耐吃喤。”

  淑人舌尖舐着一点,其苦非凡,料道是鸦片烟了,连忙用手推开。双玉觉得淑人未必肯吃,趁势捏鼻一灌,竟灌了大半杯。

  淑人望后一仰,倒在床上,满嘴里又苦又辣,拚命的朝上喷出,好像一阵红雨,湿漉漉的洒遍衾衤周。淑人支撑起身,再要吐时,只见双玉举起那一杯,张开一张小嘴,“咕嘟咽嘟”尽力下咽。淑人不及叫喊,奋身直上,夺下杯子,掼于地下,“豁琅”一声,砸得粉碎。双玉再要抢那淑人吃剩的一杯,也被淑人掳落跌破。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。

  楼下周兰先前听得碗响,尚不介意;追至淑人叫喊,有些疑惑,手持烟灯,上楼打探。淑人赶去拔下门闩,迎进周兰。

  周兰见淑人两手一嘴及领衣袍袖之上,皆为鸦片烟沾懦涂抹,已是骇然;又见双玉喘吁吁挺在皮椅上,满脸都是鸦片烟,慌问:“啥事体喤?”淑人偏又呐呐然说不清楚,只是跺脚干急。

  幸而那时双珠、巧囡、阿珠都不曾睡,陆续进房,见此情形,十稔八九。双珠先问:“阿曾吃嗄?”淑人只把手紧指着双玉。双珠会意,唤个相帮速往仁济医馆讨取药水。

  巧囡舀上热水,给淑人、双玉洗脸漱口。淑人抹净手面,吐尽嘴里余烟。双玉大怒,欻地起立,柳眉倒竖,星眼圆睁,咬牙切齿骂道:“耐个无良心、杀千刀个强盗坯!耐说一淘死,故歇耐倒勿肯死哉!我到仔阎罗王殿浪末,定归要捉耐个杀坯!看耐逃走到陆里去!”

  周兰还是发怔。双珠叫声“双玉”,从中排解道:“五少爷是匆好,勿该应定个亲。不过耐也年纪轻,勿懂事,客人个闲话才是瞎说。就算故歇五少爷勿曾走亲,阿要讨耐去做大老母?”双玉不待说完,嚷道:“啥个大老母小老母!耐去问俚,啥人说个一淘死?”淑人拍腿哭道:“勿是我呀!阿哥替我定个亲,一句闲话无拨我说唍!”双玉欻地扑到淑人面前,又狠狠的戟指骂道:“耐只死猪猡!晓得是耐阿哥替耐定个亲!我问耐,为啥勿死?”吓得淑人倒退不迭。

  正忙乱间,相帮取到一瓶药水,阿珠急取两只玻璃杯,平分倒出。淑人心疑尚恐不曾吐尽,先去呷了一口。双玉怒极,一手抢那杯子,照准淑人脸上甩来,泼了淑人一头药水。幸亏淑人头颈一侧,那玻璃杯从耳朵边撺了过去,没有甩着。淑人远远央告道:“耐也吃点喤。耐吃仔个药水,随便耐要啥,我总归依耐,阿好?”双玉大声道:“我要啥嗄?我末要耐死哉哟”周兰、双珠同词劝道:“死勿死末再说,耐吃仔了喤。”

  阿珠、巧囡也帮着千方百计劝双玉吃药水。双玉不禁哼的笑道:“劝啥嗄?放来浪,等我自家吃末哉唍!俚勿死,我倒犯勿着死拨俚看,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!”说着,举起玻璃杯,一口一口慢慢的呷。巧囡绞上手巾,揩了一把。不多时,一阵翻腹搅肚,喉间汩汩作响,便呕出一汪清水。周兰、双珠一左一右,搀着臂膊,叫双玉只顾吐。双玉一面吐,一面还喃喃不绝的骂。直至天色黎明,稍稍吐定,大家一块石头落地,不好再去睡觉,令灶下开了煤炉,燉口稀饭,略点一点。

  淑人知道双玉兀自不肯干休,背地求计于双珠。双珠攒眉道:“双玉个脾气,五少爷也明白个哉。俚陆里肯听人个闲话?

  倪是一家人,也匆好搭俚说,就说末也无行用。耐倒是请个朋友来劝劝俚,俚倒听句把。”

  一句提醒了淑人,当即写张字条速令相帮去南市咸瓜街请永昌参店洪老爷。大家把双玉扶上大床,各自散去。淑人眼睁睁地独自看守,守到日之方中,洪善卿惠然肯来。淑人赶出迎见,请进双珠房间,细述昨宵之事,欲恳善卿去劝双玉。

  善卿应承,踅过双玉房间,见双玉歪在大床上,垂头打盹,调息养神。善卿近前轻轻叫声“双玉”。双玉睁眼见了,起身让坐。善卿随口问道:“身向里阿好?”双玉冷笑两声,答道:“洪老爷,耐末要勿假痴假呆哉!五少爷请耐来劝劝我,我无拨第二句闲话,我故歇末定归要跟牢仔俚一淘死!俚到陆里,我跟到俚陆里,定归一淘死仔末完结。无拨第二句闲话!”善卿婉婉说道:“双玉要勿喤,五少爷一径蛮要好。定亲个事体,也是俚阿哥做个主,倒要勿去怪俚。我说一样个人,无啥大小。

  我做个大媒人,原嫁仔五少爷,耐说阿好?”双玉下死劲啤道:“呸!我去妹俚无良心个杀坯!”只说了这一句话,仍自倒下,合目装睡。

  善卿无路可人,姑转述于淑人。淑人更加一急,唉声叹气,没个摆布。善卿探问双珠,毕竟双玉是何主见。不想双珠亦自不知。善卿道:“阿是有啥人教俚个嗄?”双珠道:“双玉末陆里要人教!倘然是倪教个末,单有教俚做生意,无拨教俚哚个唍!”善卿再四寻思,终不可解。双珠道:“我想双玉个意思,一半末为仔五少爷,一半还是为双宝。”善卿呵呵鼓掌道:“一点也匆差,难末有点道理哉。”淑人拱立候教。

  善卿复寻思多时,呵呵鼓掌道:“有来里哉,有来里哉!”

  淑人请问其说。善卿道:“耐要勿管。耐说双玉随便要啥,耐总依俚,阿有该句闲话?”淑人说:“有个。”善卿道:“我替耐解个冤结,多则一万,少则七八千,耐阿情愿?”淑人说:“愿个。”善卿道:“价末才是哉。”淑人请问终究如何办法。善卿道:“故歇勿搭耐说,等事仲舒齐仔,耐也明白哉。”

  淑人抱着个闷壶卢,无从打破,且令阿珠传命叫菜,与善卿两人便饭。

  善卿手招双珠,并坐一边高椅上,搭肩附耳,密密长谈。

  双珠从头至尾,无不领悟。少顷谈毕,双珠辗转一想,却又迟回道:“说末说说罢哉,勿见得成功喤。”善卿道:“定归成功,俚哚勿在乎此。”双珠乃踅过双玉房间,为说客捉刀。

  适值阿珠搬上饭菜,善卿叫住,就摆在双珠房间里。善卿、淑人衔杯对酌。

  既而双珠回房复命,道:“稍微有点意思;就不过常恐勿成功,再要拨人家笑话。”善卿道:“耐去说,倘然真真勿成功,我原拿五少爷交代拨俚。”双珠重复过去说了,回复道:“才是哉,俚说故歇五少爷就交代拨耐。”善卿呵呵鼓掌而罢。

  第六十三回终。

第六十四回  吃闷气怒拚缠臂金  中暗脚猛踢窝心脚

  按:朱淑人、洪善卿在周双珠房间里用过午餐,善卿遂携淑人并往对过周双玉房间,与双玉当面说定。善卿自愿担保,带领淑人出门。双玉满面怒色,白瞪着眼瞅定淑人,良久良久,说道:“一万洋钱买耐一条性命,便宜耐!”淑人掩在善卿肘后,不敢作声。善卿搭讪说笑,一同出门。

  淑人在路,问起一万洋钱作何开消。善卿道:“五千末拨俚赎身;再有五千,搭俚办副嫁妆,让俚嫁仔人末好哉。”淑人问:“嫁个啥人?”善卿道:“就是嫁人个难。耐要勿管,耐去舒齐仔洋钱,我替耐办。”

  淑人欲挽善卿到家与乃兄朱蔼人商量。善卿不得已,随至中和里朱公馆见蔼人于外书房,淑人自己躲去。

 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寻死之由,淑人买休之议,或可或否,请为一决。蔼人始而惊,继而酶,终则懊丧欲绝。事已至此,无可如何,慨然叹道:“豁脱仔洋钱,以后无拨瓜葛,故也无啥。不过一万末,好像忒大仔点。”善卿但唯唯而已。蔼人复道:“难是生来一概拜托老兄,其中倘有可以减省之处,悉凭老兄大才斟酌末哉。”善卿恿颜受命而行。蔼人送至门首,拱手分别。

  善卿独自踅出中和里口,意思要坐东洋车,左顾右盼,一时竟无空车往来,却有一个后生摇摇摆摆自北而南。善卿初不在意,及至相近看时,不是别人,即系嫡亲外甥赵朴斋,身上倒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,较诸往昔体面许多。朴斋止步,叫声“娘舅”。善卿点一点头。朴斋因而禀道:“无娒病仔好几日,昨日加重仔点,时常牵记娘舅。娘舅阿好去一埭,同无娒说说闲话?”善卿着实踌躇了半日,长叹一声,竟去不顾。

  朴斋以目相送,只索罢休,自归鼎丰里家中,复命于妹子赵二宝,说:“先生晚欧就来。”并述善卿道途相遇情状。二宝冷笑道:“俚末看勿起倪,倪倒也看勿起俚!俚个生意,比仔倪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仿勿多。”

  说话之间,窦小山先生到了,诊过赵洪氏脉息,说道:“老年人体气大亏,须用二钱吉林参。”开方自去。二宝因要兑换人参,亲向洪氏床头摸出一只小小头面箱开视,不意箱内仅存两块洋钱,慌问朴斋,说是“早晨付仔房钱哉,陆里再有嗄!”

  二宝生恐洪氏知道着急,索性收起头面箱,回到楼上房中和阿虎计议,拟将珠皮、银鼠、灰鼠、紫毛、狐嵌五套帔裙典质应急。阿虎道:“耐自家物事拿去当也无啥,故歇绸缎店个帐一点也匆曾还,倒先拿衣裳去当光仔,勿是我说句邱话,好像勿对。”二宝道:“通共就剩仔一千多店帐,阿怕我无拨!”

  阿虎道:“二小姐,耐故歇末好像勿要紧,倘忙无拨仔,要勿说是一千多,要一块洋钱才难喤!”

  二宝不伏气,臂上脱下一只金钏臂,令朴斋速去典质。朴斋道:“吉林参末,就娘舅店里去拆仔点哉唍。”被二宝劈面喷了一脸唾沫,道:“耐个人也好哉,再要说娘舅!”朴斋掩面急走。

  二宝随往楼下看望洪氏,见其神志昏沉,似睡非睡。二宝叫声“无娒”,洪氏微微接应。问:“阿要吃口茶?”伺候多时,竟不搭嘴。二宝十分烦躁。

  忽听得阿虎且笑且唤道:“咦,少大人来哉!少大人几时到个嗄?楼浪去喤。”接着靴声橐橐,一齐上楼。

  二宝连忙退出,望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,成群围立,认定是史三公子,飞步赶上楼去;顶头遇著阿虎,撞个满怀。二宝即问:“房里啥人?”阿虎道:“是赖三公子,勿是史三。”

  二宝登时心灰足软,倚柱喘息。阿虎低声道:“赖三公子有名个癞头鼋,倒真真是好客人,勿比仔史三末就不过空场面。

  耐故歇一个多月无拨几花生意,难要巴结点。做着仔癞头鼋,故末年底下也好开消。”道犹未了,房间里一片声嚷道:“快点喊大老母来喤!让我看,阿像是个大老母!”阿虎赶紧撺掇二宝进房。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,认得一位是华铁眉,那一位大约是赖三公子了。

  原来,赖公子因前番串赌吃亏,所以此次到沪,那些流氓一概拒绝,单与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。闻得周双玉第三个大老母之说,特地挽了华铁眉引导,要见识这赵二宝是何等人物。

  二宝踅到跟前,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,打量一番,呵呵笑道:“俚就是史三个大老母?好,好,好!”二宝虽不解所谓,也知道是奚落他,不去瞅睬,只问华铁眉道:“史公子阿有信?”

  铁眉目说:“无拨。”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白头之约,目下得新忘故,另娶扬州。铁眉道:“价末俚局帐阿曾开消?”二宝道:“俚去个辰光拨倪一千洋钱,倒是倪搭俚说:‘耐就要来末,一淘开消也正好。’陆里晓得去仔人也匆来,信也无拨。”赖公子一听,直跳起来嚷道:“史三漂局钱,笑话哉唍!”铁眉微笑道:“想来其中必有缘故,一面之词如何可信?”二宝遂绝口不谈。

  阿虎存心巴结,帮着二宝殷勤款洽,二宝依然落落大方。

  偏偏赖公子属意二宝,不转睛的只顾看,看得二宝不耐烦,低着头,弄手帕子。赖公子暗地伸手揣住手帕子一角,猛力抢去,只听“哗喇”一响,把二宝左手养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,齐根迸断。二宝又惊又痛,又怒又惜;本待发作两句,却为生意起见,没奈何忍住了。赖公子抢得手帕子,兀自得意。阿虎取把剪刀,授给二宝,剪下指甲,藏于身边。

  二宝正要抽身回避,恰好朴斋在帘子外探头探脑,二宝便远出中间。朴斋交明兑的参,当的洋钱,二宝就命朴斋下去煎参,自己点过洋钱,收放房中衣橱内。赖公子故意诧道:“陆里来个小伙子,标致得来!”二宝说:“是阿哥。”赖公子道:“我倒道是耐家主公。”阿虎道:“要勿瞎说。”回头指着阿巧道:“哪,是俚个家主公呀。”阿巧方给华铁眉装水烟,羞的别转脸去。

  二宝憎嫌已甚,竟丢下客人,避人楼下洪氏房间。华铁眉乖觉,起身振衣,作欲行之状。无如赖公子恋恋不舍,当经阿虎怂恿,径喊相帮摆个台面,铁眉不好拦阻。赖公子因问二宝何往,阿虎道:“来里下头张张俚娘。俚娘生仔个病。”随口装点些病势说给赖公子听。

  支吾许久,不见二宝回来,阿虎令阿巧去喊。二宝有心微示瑟歌之意,姗姗来迟。赖公子等的心焦,一见二宝,疾趋而前,张开两只臂膊,想要抱入怀中。二宝吃惊倒退,急的赖公子举手乱招。二宝远远站住,再也不肯近身。赖公子已生了三分气。华铁眉假作关切,问二宝道:“耐娘是啥个病?”二宝会意,假作忧愁,和铁眉刺刺不休,方打断了赖公子豪兴。

  随后相帮调排桌椅,安设杯箸,二宝复乘隙避开。赖公子并未请客,但叫了七八个局,又为华铁眉代叫三个,孙素兰不在其内。发下局票,不等起手巾,赖公子即拉华铁眉入席对坐。

  相帮慌的送上酒壶,二宝又不及敬酒。

  阿虎见不成样子,自己赶下洪氏房间。只见朴斋隅坐执烛,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。阿虎跺脚道:“二小姐去喤,台面坐仔歇哉呀!教耐巴结点,耐倒理也勿理哉!”二宝低喝道:“要耐去瞎巴结!讨人厌个客人,倪勿高兴做。”阿虎着紧问道:“赖三公子个客人耐勿做,耐做啥个生意嗄?”

  二宝红涨于面。阿虎道:“耐是小姐,倪是娘姨,生来做勿做随耐个便!店帐带挡才清爽仔,勿关倪事!”二宝暗暗叫苦,开不出口。阿虎亦自赌气,不顾台面,踅往灶下闲坐。台面上只剩阿巧一人夹七夹八说笑。

  赖公子含怒未伸,面色大变。华铁眉为之解道:“我问得二宝是孝女,果然勿差,想来故歇伏侍俚娘,离勿开。难得难得!”遂连声赞叹不置。赖公子不觉解颐。

  二宝喂药既毕,仍扶洪氏睡下;然后回房应酬台面。适值出局络绎而至,赖公子发话道:“倪勿曾去叫赵二宝个局唍,赵二宝啥自家来哉嗄?”二宝装做没有听见。华铁眉讨取鸡缸杯,引逗赖公子豁拳,混过这场口舌。

  赖公子大喜,一鼓作气,交手争锋。怎奈赖公子这拳输的多,赢的少,约摸输了十余拳。赖公子自饮三杯,其余倌人、娘姨争先代饮,阿虎也来代了一杯。赖公子不肯认输,豁个不了。豁到后来,输下一拳,赖公子周围审视,惟赵二宝不曾代过,将这杯酒指交二宝。二宝一气饮干。赖公子要取回那杯子,伸过手去,偶然搭著二宝手背。二宝嗔其轻薄,夺手敛缩。赖公子触动前情,放下杯子,扭住二宝衣领,喝令过来,二宝抵死望后挣脱。赖公子重重怒起,飞起一只毡底皂靴,兜心一脚,早把二宝踢倒在地。阿虎、阿巧奔救不及。

  二宝一时爬不起,大哭大骂。赖公子愈怒,发狠上前索性乱踢一阵,踢得二宝满地打滚,没处躲闪,嘴里不住的哭骂。

  阿虎拦腰抱住赖公子,只是发喊。阿巧横身阻挡,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跤。幸而华扶眉苦苦的代为讨饶,赖公子方住了脚。阿虎、阿巧搀起二宝,披头散发,粉黛模糊,好像鬼怪一般。

  二宝想起无限委屈,那里还顾性命!奋身一跳,直有二尺多高,哭着骂着,定要撞死。赖公子如何容得如此撒泼,火性一炽,按捺不下,猛可里喝声“来”!那时手下四个轿班、四个当差的,都挤到房门口垂手观望,一喝百应,屹立候示。赖公子袖子一挥,喝声“打”!就这喝里,四个轿班、四个当差的撩起衣襟,揎拳持臂一齐上,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,除保险灯之外,不论粗细软硬,大小贵贱,一顿乱打,打个粉碎。

  华铁眉知不可劝,捉空溜下,乘轿先行。所叫的局不复告辞,纷纷逃散。阿虎、阿巧保护二宝从人丛里抢得出来。二宝跌跌撞撞,脚不点地,倒把适间眼泪鼻涕吓得精干。

  这赖公子所最喜的是打房间,他的打法极其利害,如有一物不破损者,就要将手下人答责不贷。赵二宝前世不知有甚冤家,无端碰着这个“太岁”。满房间粗细软硬、大小贵贱一应家伙什物,风驰电掣,尽付东流。本家赵朴斋胆小没用,躲得无影无踪。虽有相帮,谁肯出头求告?赵洪氏病倒在床,闻得些微声息,还尽着问:“啥事体嗄?”

  赵二宝踉跄奔人对过书房,歪在烟榻上歇息。阿巧紧紧跟随,厮守不去。阿虎眼见事已大坏,独自踅到后面亭子间怔怔的转念头,任凭赖公子打到自己罢休,带领一班凶神,哄然散尽。相帮才去寻见朴斋,相与查检。房间里七横八坚,无路人脚。连床榻橱柜之类也打得东倒西歪,南穿北漏。只有两架保险灯晶莹如故,挂在中央。

 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,要寻二宝,四顾不见,却闻对过书房阿巧声唤:“二小姐来里该搭。”朴斋赶去,又是黑魆魆的。

  相帮移进一盏壁灯,才见二宝直挺挺躺着不动。朴斋谎问:“打坏仔陆里搭?”阿巧道:“二小姐还算好,房间里那价哉嗄?”

  朴斋只摇摇头,对答不出。

  二宝蓦地起立,两手撑着阿巧肩头,一步一步忍痛蹭去,蹭到房门口,抬头一望,由不得一阵心痛,大放悲声。阿虎听得,才从亭子间出来。大家劝止二宝,搀回烟榻坐下,相聚议论。

  朴斋要去告状。阿虎道:“阿是告个癞头鼋?要勿说啥县里、道里,连搭仔外国人见仔个癞头鼋也怕个末,耐陆里去告嗄?”二宝道:“看俚个腔调,就匆像是好人!才是耐要去巴结俚!”阿虎摆手厉声道:“癞头鼋自家跑得来,咿勿是我做个媒人!耐去得罪仔俚吃个亏,倒说我匆好!明朝茶馆里去讲,我匆好末我来赔。”说毕,一扭身去睡了。

  二宝气上加气,苦上加苦,且令朴斋率同相帮收抬房间,仍令阿巧搀了自己,勉强蹭下楼梯。一见洪氏,两泪交流,叫声“无娒”,并没有半句话。洪氏未知就里,犹说道:“耐楼浪去陪客人喤,我蛮好来里。”二宝益发不敢告诉其事,但叫阿巧温热了二和药,就被窝里喂与洪氏吃下。洪氏又催道:“难无啥哉,耐去喤。”二宝叮嘱“小心”,放下帐子,留下阿巧在房看守,独自路上楼梯。

  房间里烟尘历乱,无地存身,只得仍到书房。朴斋随后捧上一只抽屉,内盛许多零星首饰,另有一包洋钱。朴斋道:“洋钱同当票才豁来哚地浪,勿晓得阿少。”二宝不忍阅视,均丢一边。朴斋去后,静悄悄地。二宝思来想去,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暗暗哭泣了半日,觉得胸口隐痛,两腿作酸,踅向烟榻,倒身僵卧。

  忽听得弄堂里人声嘈嘈,敲的大门震天价响。朴斋飞奔报道:“勿好哉,癞头鼋咿来哉!”二宝更不惊慌,挺身迈步而出。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,见了二宝,却打个千,陪笑禀道:“史三公子做仔扬州知府哉,请二小姐快点去。”二宝这一喜真乃喜到极处,连忙回房喊阿虎梳头,只见母亲洪氏头戴凤冠,身穿蟒服,笑嘻嘻叫声“二宝”,说道:“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,故歇阿是来请倪哉?”二宝道:“无娒,倪到仔三公子屋里,先起头事体要勿去说起。”洪氏连连点头。阿巧又在楼下喊声“二小姐”,报道:“秀英小姐来道喜哉。”二宝诧道:“啥人去拨个信,比仔电报再要快!”二室正要迎接,只见张秀英已在面前。二宝含笑让坐,秀英忽问道:“耐着好仔衣裳,阿是去坐马车?”二宝道:“勿是,史三公子请倪去呀。”秀英道:“阿要瞎说!史三公子死仔长远哉,耐啥勿曾晓得?”

  二宝一想,似乎史三公子真个已死。正要盘问管家,只见那七八个管家变作鬼怪,前来摆扑。吓得二宝极声一嚷,惊醒回来,冷汗通身,心跳不止。

  第六十四回终。

  跋客有造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。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:“稿在是矣。”

  客请言其梗概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:“客岂有得于吾书耶,抑无得于吾书耶?吾书六十四回,赅矣,尽矣,其又何言耶?令试与客游大行、王屋、天台、雁荡、昆仑、积石诸名山,其始也,扪萝攀葛,匍匐徒行,初不知山为何状;渐觉泉声鸟语,云影天光,历历有异,则消祥乐之矣;既而林回橙转,奇峰沓来,有立如鹊者,有卧如狮者,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,有亭亭如荷盖者,有突兀如锤、如笔、如浮屠者,有缥缈如飞者、走者、攫拿者、腾踔而颠者,夫乃叹大块之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,然固未跻其巅也。于是足疲体惫,据石少憩,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,而其所未游者,揣其婉蜒起伏之势,审其凹凸向背之形,想象其委曲幽邃、回环往复之致,目未见而如有见焉,耳未闻而如有闻焉,固已一举三反,快然自足,歌之舞之,其乐靡极。噫!斯乐也,于游则得之,何独于吾书而失之?吾书至于六十四回,亦可以少憩矣。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,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,某事如何定案,某地如何收场,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。客局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?”

  客又举沈小红、黄翠凤两传为问。花也怜侬曰:“王、沈、罗、黄前已备详,后不复赘。若夫姚、马之始合终离,朱、林之始离终合,洪、周、马、卫之始终不离不合,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,蒋月琴之创业成家,诸金花之淫贱下流,文君玉之寒酸苦命,小赞、小青之挟资远遁,潘三、匡二之衣锦荣归;黄金凤之孀居,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,周双玉之贵媵,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;金巧珍背夫卷逃,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,陆秀宝夫死改嫁,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:屈指悉数,不胜其劳。请俟初续告成,发印呈教。目张纲举,灿若列眉,又焉用是晓晓者为哉?”容乃忧然三肃而退。

  花也怜侬书。